在这个被绩效指标和消费主义定义的时代，我们常常被一种深刻的“意义焦虑”所困扰。社交媒体上精心编排的生活与内心深处难以言说的虚无感交织，许多人仿佛置身于一座由选择和数据构成的迷宫，却在追问生命的意义时感到迷失。《万物生辉：在经典中寻找世俗生活的意义》一书，正是直面这一现代性精神困境的深刻尝试。它引导我们穿越虚无主义的迷雾，并非通过空洞的慰藉，而是邀请我们与荷马、但丁、麦尔维尔等巨匠对话，在他们笔下那些闪耀着神圣光辉的世界中，重新发现让日常生活的熠熠生辉的智慧，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在荒诞世界中寻找真实意义的可能路径。

2005年，大卫·福斯特·华莱士被凯尼恩学院（Kenyon College）授予荣誉学位，并在当年的毕业典礼上发表了演讲。这篇演讲在他死后发表，标题很长，似乎只比演讲本身短那么一点：《这是水：在一个重要场合发表的关于过一种富有同情心的生活的一些思考》。

就像华莱士后来的许多作品一样，这篇毕业演讲的中心前提是，简单、看似无趣的陈词滥调背后往往隐藏着更深刻的真相。在华莱士看来，这一事实被后现代倾向所掩盖，后现代倾向于高度智能化、复杂化和审美化的原则，而不是简单、美学上无趣的原则，尽管后者才是更为深刻的事实。后现代对简单的厌恶是“毁掉我们这一代人的原因之一”。

可以说，作为一名作家，华莱士的主要目标是重新唤醒隐藏在这些陈词滥调中的真理，使它们重新焕发生机，并使它们再次具有重要意义。比如，盖特利在每一秒周围筑起一堵墙的经历，就是比匿名戒酒会(Alcoholics Anonymous)的一句著名口号的意义更丰富的版本：

像“过好每一天”这样平庸而又简单的东西让这些人坚持熬过了地狱般的生活，就我所看到的，戒瘾前六个月的生活就是如此。这让我印象深刻。

华莱士向我们展示了为什么陈词滥调往往蕴含着简单的真理。“最明显、最重要的现实，”他在毕业演讲中说，“往往是最难看到，也最难谈论的。”

这篇演讲最出名的是出现在接近中间部分的三句令人毛骨悚然的话。“这并非巧合。”面对着一群满脸稚气、跃跃欲试的毕业生和为他们庆祝的自豪并微笑着的家人们，华莱士说——

那些用枪支自杀的成年人几乎都是朝自己的头部开枪。他们击毙了大脑这个糟糕的操控者。而事实是，这些自杀者中的大多数人其实早在他们扣动扳机之前就已经死了。

但在这里我们想关注的并不是这几句话的辛酸之处。相反，我们从这几句话以及整个演讲中看到了一个线索，即华莱士所采取的立场哪里是站不住脚的。换句话说，这条线索告诉我们，为什么令人窒息的无聊并不是关键所在。至少并不是华莱士所认为的关键所在。

华莱士试图在凯尼恩学院的演讲中唤醒的陈词滥调是学校教给我们的那一套，即文科教育教你该如何思考。

在我自己毕业二十年后，我逐渐明白了（这种）陈词滥调……实际上是对一个更深刻、更严肃的观点的简单概括：学习如何思考其实意味着学习如何控制自己的思考方式和内容。这意味着要有足够的意识选择关注什么，选择如何从经验中构建意义。因为如果你不能在成年后的生活中运用这种选择，你就会彻底失败。

如何控制自己的思考方式和内容恰好就是小莱恩·迪恩正在努力掌握的技能；这种技能需要你选择思考你现在正在完成的纳税申报表——仅仅只关注这一点——而不是失去控制，跳过围墙。

这篇毕业演讲的奇异之处在于，它发现在生活中这种挣扎无处不在：在交通拥堵里，在拥挤的超市过道里，在扼杀灵魂的背景音乐和公司流行音乐中；在阻碍我们日常琐事的“愚蠢的、像牛一样的、眼神呆滞的、非人类的”面孔中；甚至在女收银员“用一种绝对是死亡的声音”说出的“祝你生活愉快”中。事实上，华莱士发现，所有“沉闷、烦人、看似毫无意义的例行公事”构成了我们“日复一日、周复一周、月复一月、年复一年”的生活，身处其中，我们都在与平庸、无聊、愤怒和沮丧作斗争。这就是华莱士给我们提供的暂时解脱的生存方式。

也许这是一种讽刺。当然，我们都曾有过这样的日子，但像华莱士那样声称这些可怕的经历是当代世界的本质，声称成长并逐渐认识到“成人生活的日常战壕”——就像这些天真无邪的毕业生尚未经历的那样——主要在于发现生存是难以忍受的，这显然是过于夸张。

但是，无论这些挫折是多种多样的，还是时断时续的，无论它们是像华莱士曾遭遇的那样，无休止地困扰着我们，还是只在不经意时才来拜访我们，无论它们是熟悉而常见的敌人，还是遥远而陌生的对手，我们都能认出它们。我们认为它们是生活中不快乐的时刻，没有它们，我们的生活会更好；我们为它们感到后悔，为它们哀叹，甚至谴责它们。我们也很乐意让它们消失。

华莱士认为，关键在于控制我们的思想。在收银台结账时排在我前面的那位“肥胖、眼神呆滞、浓妆艳抹的女士”正对着她的孩子大喊大叫。自然， 我发现自己对她充满了愤怒。但事情本不必如此。在华莱士看来，我所需要做的只是控制自己对她的看法；为我现在内心涌起的体验构建一个不同的、更快乐的意义。

也许她已经连续三个晚上没有合眼，一直握着因骨癌而病危的丈夫的手。或者这位女士只是机动车辆管理部门的低薪职员，昨天刚刚通过一些官僚主义的善意行为帮助你的配偶解决了一个可怕的、令人愤怒的繁文缛节式的问题。当然，这些都不太可能发生，但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发生。这只是取决于你想考虑什么。

当然，这很难做到，华莱士坚称他不是在提供道德建议。控制你对他人的想法，控制你对目前处境中不愉快之处的想法，控制你对此刻任何令你不快的事物的想法——要做到这些是很困难的。这需要努力和意志，有时你就是无法做到。

但华莱士认为，这是一种可能性。而且不是任何一种可能性，而是这种可能性——在现代生活中获得拯救的可能性。他告诉我们，“大多数时候，如果你能充分意识到并给自己一个选择，你就可以选择以不同的方式看待”这种处境。

如果你真的学会了如何集中注意力……你将完全有能力体验到一个拥挤、闷热、缓慢、对消费者而言犹如地狱式的情境不仅是有意义的，而且是神圣的，以创造群星的同一种力量熊熊燃烧：爱、友谊、万物深处神秘的统一性。

这就是华莱士想要传达的真正教诲：选择去体验这个神圣而有意义的世界——通过努力和意志来实现——是我们力所能及的选择。当然，这种选择需要力量、勇气和毅力；或许甚至还需要一种英雄主义。但华莱士认为这是可能的。更为重要的是，它在现代世界也是必要的。

华莱士担心自己“不是那种能写出自己想写的小说的人”。他反思道，也许他只是不够坚强、不够专注或意志不够坚定，无法顺利达成目标。他在给弗兰岑的信中写道，“也许答案很简单，那就是做我想做的事需要付出比我愿意付出的更多的努力。”